萧瑟一片的初冬里,湿答答的人行道和斑马线,夹带着昨夜零点的狂风暴雨,落了一地的金黄银杏,被冲到窨井盖口上堆挤。
来来往往的路口,全是闷着头前进的男女,围着长长的围巾,从容不迫地朝前走。
“刘边清!你干嘛呢!”
隔了一堵墙、一扇门后,一声雄浑的嗓音钻入方夏耳蜗。
是陆诚在咆哮,然后是丢盔弃甲跳蹿着夺门而出的刘边清。
捧了碗牛肉方便面,表情狰狞地向前冲,开启了绕公共办公区的一圈又一圈。
惬意的方夏默默关注着眼前一幕,托着下巴瞧事况越演越烈。
事不关己的轻松,关爱地淡笑。
窸窸窣窣的对话从争闹的噪声中清晰,“什么,‘8·24特大刑事案’有进展线索了?”
“是……啊…………”
声波的传导依靠介质,可如今方夏的耳朵里早已将时间拉得又慢又长。
气若游丝的回答里,他冲到了那人面前,可实际上连“是”都只吐了半音。
所有人都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尤其是那个方才正在说话的警员,默默移动了手掌盖住心脏,“啊,啊?”痴呆迷茫。
争闹的陆诚和刘边清都暂停动作,眯起眼,不解地注视那头焦急万分的方夏。
刘边清瞅瞅那边,瞥瞥这个,摸着墙根,手指正欲悄悄溜走。
“什么!”
“‘8·24特大刑事案’有进展了?”方夏两手绞住那警员的肩膀,根本无意识自己究竟用了多大的劲。
“是,是啊。”人家吃痛地苦大仇深,“这个事情陆队他不早就知道了?”
陆诚吃瓜吃着吃着,怎么也想不到突然吃到了自己身上,当机立断转身,佯装着愤怒,“刘边清!还我泡面来!”
正猫着身子溜走的小刘,瞬间立起背,撒开脚步狂奔,“啊啊啊啊——队长灭口啦!”
“你!你们!”方夏气结地一摆手。
那警员却似劫后般松了口大气,也悄悄猫下身子欲念溜走。
叮叮叮叮,叮叮叮叮……
这是之前他定好的闹钟。
忽略了他所有情绪,照旧依约地正常响起,表明了即将迈入下午的工作时间。
方夏看着欢快的它,忽然感而有发地抬头瞟向了二楼。果然啊,梁勇在那站着,莫名像破一局棋盘的世外高手。
梁勇对他笑了笑,亲切地招了招手。
可方夏却陡然生了满背的疙瘩。
只是因为……他马上就要去听另一个人的命运,而那一个人,又将会牵扯他所有喜悲。
*
梵音四起,诵经声不绝。
明黄色,棕褐生机,佛的座下弟子三千,与古墙边朽木生花的藤蔓,组成了远近闻名的祷告之所。
点起高香的游客数不胜数,都无一不倾诉着内心所愿所祈。
“施主,请一炷香吧。”
堂前,络绎不绝的游客中,许愿池两边的香火摊前,响起了两声推开时空,几乎可以合并成一句的恳切。沉默的方夏看着落叶晃晃悠悠地飘零,回答说:“给我一份吧。”
另一句应答同他的声音在芸芸众生之间重合,又各自踏入沉稳肃穆的佛堂。
静静注视普度众生佛像的时候,方夏想起自己进入警校时宣的誓,那表明了他无神、坚守科学社会主义的最高信仰。
而后他沉沉地叩伏,来信那神佛一说。
表达了对堂前的忠诚与信奉,落魄地只为了那一个人,溃不成军暂且轻置信仰。
求求诸天神佛,烦请善待……她。
她,唤来会觉得酸涩的代词。
方夏温柔地缓和了眉眼,青苔痕满布的台阶,他慢慢踏落,山河间错落的青黄,宛若深山中灵寺的静水流深。
某处后房的宅院里,泼出了一盆清澈的水,“师父,我感觉许久未见大哥哥了。”
“是又去打工了?”洒扫着住房台阶的小和尚,杵着扫帚柄问房内禅师。
他们都是被弃的孩子,命好,遇见了这寺里算是能主得上事的和尚,靠着斋饭养活了他们,懂事往后便由自己做主人生。
此刻说话的小孩子,正读着小学六年级的书。空闲时,他们总是任劳任怨地陪着收养他们的老和尚。
而话里提及的人,是他们其中最大的孩子,历尽九年义务教育的年纪,17岁,选择了往后打工谋生的道路。
老和尚叹息道:“是吧,那是他自己选择的路,谁都无权干涉。”
“师父,我只是问一问大哥哥在哪,您不必这么惆怅啊。”
“而且……要我看呐,读书还不如打拼!我有劲!我能拼一条坦途!而且我不后悔!”寒冷干燥的天气中,孩子立志下吐出的雾气,像很多少年人闪光的坚韧的筋骨和魄力。
而老和尚也只是不为所动地看着他们长大,在珠流璧转的时光里,偶尔接受一笔来自社会的善款。
西方的群山边轮廓,镶了遍金灿灿条纹的装束,于密密麻麻的叶片缝隙中力透而出,忽然落霞与江水边孤鹜齐飞。
方夏迈出佛堂前,耳边轻轻飘了一句:
“我今日无心之过,请佛祖原谅。”
清清冷冷的女生嗓音,因为很像那个人,所以他驻足多留意了一会儿。
临近闭寺的时辰,上香许愿的客人却不减晌午半分,可方夏还是一眼就锁定了方才祈祷的少女。
洒脱、随性,不惧外界打量的目光,保持着眼眸中浓重疏离、漠然的不屑。
除了一份锋芒毕露的尖锐不像她以外,其他的表现都像极了本质中的那个人,仿佛她就是年少时候的她。
只消迈错一步,便能堕入无止境的恶的深渊。
所以方夏故意慢了几步,悄悄靠在景点的佛门出口,把玩着一片完整脉络的银杏。
还是那身全黑的毛呢大衣,在五彩斑斓的冬景中显得格外突出,可于来来去去的游客堆中却并不算特殊,都是以适合秋冬的黑棕色为主流。
“小姑娘,这个平安扣送你。”
人群中,他像狠了无事不登三宝殿的骗子,塞给了素昧平生的少女一个——
捏得暖洋洋的平安扣。
风吹过簌簌的竹林,小和尚挑着担,闪身一抹特别的黄色。少女似乎看见了刚才祷告的回答。
拿出口中的棒棒糖,第一次,无比认真地思考起从未思及的故事。
“喂,谢谢你。”
可是眼前早已没了那个递给她平安扣的陌生人。
仿佛这一次错过,就注定了永久的错。
“傻子,什么平安扣,不就是这景区里售卖的玩意么?”
但话虽如此,少女还是攥紧着那一枚小小的物件,掌心的温热淡淡泛起了潮湿。
她想,我没有做错。
……
低空陷落的氧气,四面八方投入沉寂的苍穹,一点、一点蚕食头顶的一方安宁,方夏的车行驶在南华大街上。
光打在深蓝色的路牌上,反出银光闪闪的警示,“南华大街?”他喃喃地念道,忽然烟花在车窗外脑后的夜幕中炸落。
“康乐巷!”兴奋的语气加越来越精彩的烟花丛,方夏清秀的脸映在明净的玻璃面。
他忽然发现康乐巷的一切看起来都大不一样。
整洁统一的外墙颜色,破旧的排水管消失了,而且原本错落繁杂的生意牌坊,都变成清一色赤底墨字的模样。
狭窄脏乱的道路,去除了成堆熏天的垃圾,划了道道线条的水泥地,忽然就宽敞明亮起的世界。
烟花还在头顶不绝于耳地绽放,方夏情不自禁抬头望去。
一颗几乎擦过睫毛的星火。
吓得他一惊心。
收回眼,自嘲奚落自己,原来那是小孩子拿着喷涌的仙女棒奔跑嬉戏。
“方警察!”身后传来诧异的声音。
附带无限的惊喜和不可置信,他转过身,仍然是少年的性情,轻快地说:“崔阿姨。”
“哎呦哎呦,真是你呀。方警察,快来啊,这日立冬,我们打算包饺子的。”
“来啊,快来啊……”
“这是谁家小伙子啊……”
“张嫂嫂,记性不行喽,是方警察呐……”
“……”
“……”
话越来越轻、越来越远,情却越来越浓,漆黑的黑夜里,五光十色的烟花吐出温情的万家灯火。
最后方夏记得,在万籁俱寂、一片狼藉中,康乐巷的居民们都自发,默默地清理着地上的烟花碎屑。
和四种不同标识的垃圾分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