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潮湿、带着浓重土腥味和朽木气息的黑暗,如同粘稠的液体,包裹着亡命奔逃的三人。地道狭窄低矮,李长天被李栓子和刘三一左一右架着,断腿每一次被牵动,都带来撕心裂肺的剧痛,冷汗浸透了破败的衣衫,混合着身上早已凝固板结的血块,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气味。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腹的伤口,如同吸入了烧红的铁砂。
身后,潼关方向的喧嚣和追兵的叫骂被厚厚的土层彻底隔绝,只剩下他们自己粗重如破风箱般的喘息、杂乱的脚步声,以及心跳在死寂中擂鼓般的巨响。
“快…快到了吗?” 李栓子喘着粗气问道,声音嘶哑。他后背挨的那一刀虽然不算深,但失血加上一路狂奔,让他眼前阵阵发黑。
“快了!快了!” 刘三的声音同样疲惫不堪,却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急切,“再拐两个弯…就是出口…通…通乱坟岗…”
乱坟岗。这个名字本身就带着一股不祥的阴冷气息。但此刻,对李长天他们来说,却象征着唯一的生路。
地道开始向上倾斜,脚下的泥土也变得更加松软湿滑,混杂着一些碎石和不知名的硬物。空气里那股腐朽的气息愈发浓重,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不安的奇异药味。
终于,前方出现了一点极其微弱的光亮!不是火光,更像是…透过缝隙渗入的惨淡天光!
“出口!” 刘三低呼一声,加快了脚步。
出口被一堆杂乱的枯枝败叶和一块歪斜的墓碑巧妙地遮掩着。三人合力推开沉重的墓碑和堆积的腐叶,一股带着雨腥气和浓烈尸臭的阴冷夜风猛地灌了进来,呛得他们连连咳嗽。
外面,是一片死寂的荒原。乌云低垂,遮蔽了星月,只有远处潼关城墙上摇曳的火把,如同鬼火般映照着天际。脚下是高低起伏的土丘,散落着断裂的石碑、腐朽的棺木碎片,以及被野狗刨开的浅坑,露出森森白骨。这里就是潼关城外的乱坟岗,活人的禁地,死者的乐园。
刺骨的寒风如同刀子般刮过裸露的皮肤,也吹散了地道里积郁的闷气,让李长天混沌的头脑清醒了几分。他环顾这片阴森的死域,又回头看了看那黑黢黢如同巨兽之口的地道出口,潼关城内那场惨烈的血战、兄弟们临死的惨嚎、陈墨最后那诀别的眼神…一幕幕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灵魂上。
“大哥…我们…我们出来了…” 李栓子瘫坐在冰冷的泥地上,声音带着哭腔,不知是庆幸还是悲恸。刘三也靠着半截残碑,大口喘着气,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席卷全身。
出来了。但付出的代价,是几乎全军覆没!十七个兄弟冲进粮仓,如今只剩下他们三个!李长天看着身边仅存的两个伤痕累累的兄弟,一股巨大的悲怆和无力感几乎将他击垮。断腿处传来钻心的剧痛,失血带来的眩晕感一阵强过一阵。
“此地…不宜久留…” 李长天强打精神,声音虚弱,“官兵…迟早会搜过来…我们得…走…”
然而,他刚想撑着站起来,断腿一阵剧痛,眼前一黑,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栽倒!
“大哥!” 李栓子和刘三惊呼,慌忙去扶。
就在这时!
“啧啧啧…三条丧家之犬,跑到死人堆里喘气来了?” 一个极其嘶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枯骨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在三人身后响起!
这声音在死寂的乱坟岗里,如同鬼魅低语,瞬间让三人汗毛倒竖!李栓子和刘三猛地转身,抽出仅剩的短刀,将李长天护在身后,紧张地望向声音来源!
只见不远处一个隆起的坟包后面,缓缓站起一个佝偻的身影。那人披着一件极其宽大、辨不出原本颜色的破烂袍子,头上罩着兜帽,脸上似乎还蒙着脏污的布巾,整个人几乎融入浓重的夜色和坟茔的阴影里,只有两点浑浊、却异常锐利的目光,透过兜帽的阴影,如同鬼火般幽幽地打量着他们。
“谁?!” 李栓子握紧短刀,厉声喝问,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在这鬼地方,突然冒出这么个人,是人是鬼?
那佝偻身影没有回答,只是慢悠悠地从坟包后踱了出来。他手里拄着一根弯曲的、像是某种动物腿骨的拐杖,走路姿势怪异,一瘸一拐,悄无声息,如同飘行在坟地里的幽灵。一股更加浓烈的、混杂着草药和尸臭的怪异气味扑面而来。
“伤得不轻啊…” 嘶哑的声音再次响起,目光如同实质般扫过李长天血肉模糊的断腿、李栓子后背渗血的刀伤、刘三身上被地道碎石刮破的累累擦痕,最后停留在李长天那张被血污和尘土覆盖、却依旧难掩痛苦和凶狠的脸上。“尤其是这条腿…啧啧,骨头茬子都露出来了…再拖下去,要么流血流死,要么烂掉臭死…可怜,可怜…”
他的话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三人的心脏。李栓子和刘三更加紧张,刀尖对准了这诡异的怪人。
“你…你想干什么?” 刘三色厉内荏地喝道。
“干什么?” 怪人发出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如同夜枭般的低笑,“嘿嘿嘿…当然是…救你们啊…”
“救我们?” 李栓子根本不信,“凭什么?”
“凭什么?” 怪人歪了歪头,兜帽下的目光似乎闪烁了一下,“就凭…你们身上那股味儿…那股子刚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带着潼关粮仓烟火气的味儿…老头子我闻着…亲切!”
此言一出,三人心中剧震!这人…竟然知道他们是从潼关粮仓逃出来的?!
“你…你到底是谁?!” 李长天强忍剧痛和眩晕,嘶声问道,手已经悄悄摸向腰间仅剩的那把柴刀。这怪人太过诡异,是敌是友,难以分辨。
“我?” 怪人用那根骨杖轻轻敲了敲地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这片坟场的老住户…捡点死人骨头配药,挖点无主坟里的陪葬品换酒喝…他们都叫我…老鬼。”
老鬼!乱坟岗的鬼医!一个只在流民和乞丐口中流传的、亦真亦幻的名字!据说此人医术诡秘,专治各种官府通缉犯的“疑难杂症”,但代价高昂,且性情乖戾。
“你是…老鬼?” 刘三显然也听过这个名号,声音带着惊疑不定。
“如假包换。” 老鬼嘶哑地笑了笑,骨杖指向李长天的断腿,“小子,你这腿,再不治,神仙也难救。还有你们两个小崽子,伤口不处理,烂了生蛆,也是迟早喂野狗的命。” 他的话语刻薄而直接,却句句戳中要害。
“条件?” 李长天盯着老鬼那双浑浊却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直截了当地问。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尤其是在这乱坟岗。
“嘿嘿…爽快!” 老鬼似乎很满意,“老头子我救人,向来只收两样东西。”
他伸出枯瘦如同鸡爪、裹在破布里的两根手指:“一,是你们身上最值钱的东西。二嘛…” 他顿了顿,兜帽下的目光似乎变得更加幽深,“是…一个消息。”
“什么消息?” 李栓子警惕地问。
“不急…” 老鬼摆摆手,骨杖指向不远处一个被荒草半掩的、塌陷了大半的砖石墓穴,“先跟我来…到老头子我的‘寒舍’坐坐…把命吊住了…再谈买卖不迟…” 说完,他不再理会三人,自顾自地佝偻着身子,一瘸一拐地向那塌陷的墓穴走去。
李长天、李栓子、刘三面面相觑。跟?还是不跟?这老鬼诡异莫测,那墓穴更像是通往地狱的入口。但不跟…他们三个重伤之人,在这乱坟岗里,又能撑多久?官兵的搜捕随时可能到来。
看着老鬼消失在墓穴塌陷处的黑暗中,李长天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夹杂着尸臭灌入肺腑,带来一阵刺痛,却也让他混沌的头脑更加清醒。绝境之中,任何一线生机都不能放过,哪怕是魔鬼的交易!
“扶我过去!” 李长天咬着牙,对李栓子和刘三说道。
两人搀扶着李长天,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过湿滑泥泞、遍布骸骨的坟地,走向那如同巨兽之口的塌陷墓穴。靠近时,那股混杂着浓烈草药和尸臭的怪味更加刺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