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黑暗如同实质的潮水,再次将三人吞噬。这一次,不是枯井地窖的封闭,而是更深沉、更压抑的地下空间。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土腥味、霉味和陈年朽木的气息,混杂着王大锤身上散发的血腥和草药味,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混合体。
李长天背靠着冰冷的土壁,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左肩那深入骨髓的剧痛。新添的刀伤撕裂了孙老大夫好不容易压制的毒伤边缘,毒素混合着新鲜血液的灼烧感,如同无数细小的毒蛇在啃噬他的筋络。汗水混着血水,浸透了柳红袖重新给他包扎的绷带,黏腻地贴在身上。失血过多带来的眩晕感一阵阵袭来,他只能靠顽强的意志力死死支撑,不让自己彻底昏厥过去。
王大锤躺在铺着几张破麻袋的地上,依旧昏迷不醒。柳红袖留下的金疮药和解毒散似乎起了作用,他粗重的呼吸平稳了些,但高烧未退,身体滚烫,偶尔在昏迷中发出痛苦的呓语,喊着爹娘和模糊不清的“快跑”。
陈墨的情况稍好,但也好不到哪里去。他靠坐在李长天对面,脸上青紫交加,一只眼睛肿得只剩下一条缝,嘴角破裂,干涸的血迹粘着尘土。他借着柳红袖留下的一盏小油灯(灯油已所剩无几)的微弱光芒,正吃力地翻看着一本巴掌大小、用油布仔细包裹的册子——正是他在刑架上拼死护在怀中的账册!
油灯的火苗在陈墨手中跳跃,映照着他那只尚能视物的眼睛,里面充满了震惊、愤怒和一种洞悉黑暗的冰冷光芒。
“长天…”陈墨的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你猜得没错…这…这根本不是普通的漕帮流水账…这是…河间府官场勾结、贪墨分赃、草菅人命的铁证!”
李长天强打起精神,目光投向那本在昏黄光线下显得格外沉重的册子:“上面…写了什么?”
“周文焕…钱禄…朱大富…阎霸…”陈墨一个一个念出那些如同催命符般的名字,每一个字都带着刻骨的寒意,“还有…几个我们之前不知道的名字,看样子是州府甚至…更高层的人!”
他用颤抖的手指,指着账册上那些看似杂乱无章、实则暗藏玄机的记录:“看这里…‘丙辰年三月初七,收北山矿银三万两,入库一万五,周、钱、朱、阎各分三千,余八千送州府‘黑塔’…’”
“北山矿银?”李长天皱眉,“那不是朝廷的官矿吗?去年矿难,死了上百矿工,朝廷拨了三万两抚恤银…最后发到家属手里的,据说只有不到五千两…剩下的…都被他们分了?!”
“不止!”陈墨的声音因愤怒而颤抖,“还有‘丁巳年旱税’,朝廷明令减免,周文焕却巧立名目强征‘抗旱费’,账册上写得清清楚楚,征收纹银五万七千余两!真正用于打井、购粮的不足一万!其余四万七千两,分作五份,周文焕独得两份,钱禄、朱大富、阎霸各得一份!剩下的零头,打点州府和京城的‘关节’!”
“这…这些畜生!”李长天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头顶,拳头捏得咯咯作响!父亲被税吏打死,乡亲们被逼得卖儿鬻女、啃食树皮的惨状,如同走马灯般在眼前闪现!原来他们苦苦挣扎的血泪,都化作了这些蠹虫口中的肥肉!
“还有更狠的!”陈墨翻到后面几页,指着几行用特殊符号标记的记录,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毛骨悚然的寒意,“‘戊午年七月,清理田亩,河间府三县共‘清丈’出无主荒地一万三千亩…实毁民田八千七百亩,逼死抗丈农户六十三人…所得田地,七成归朱大富名下粮行,三成归府衙官田…周、钱、阎各得‘辛苦费’白银五千两…’”
“毁民田?!逼死人命?!”李长天目眦欲裂!他终于明白,为何李家村周围那些世代耕种的好田,一夜之间变成了“无主荒地”!为何邻村张老汉一家七口,只因不肯交出地契,就被活活烧死在屋里!原来这一切,都是周文焕这伙人为了侵吞田地、中饱私囊,精心策划的滔天罪恶!
“这账册…”李长天看着那本在陈墨手中微微颤抖的小册子,如同看着一簇足以焚毁一切的烈焰,“是捅破天的东西!周文焕他们…绝不会让它活着!”
“没错。”陈墨合上账册,用油布重新仔细包好,贴身藏入怀中最深处,仿佛抱着一个随时可能爆炸的雷。“阎霸把它藏在私刑场的地板夹层里,恐怕也是留着保命或者要挟用的。现在落到我们手里…是祸,也是福!”
他那只肿胀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光芒:“长天!有了这个!我们就不再是只能躲在阴影里放冷箭的刺客!我们可以用它,撬动整个河间府!甚至…州府!京城!让这些喝人血的蠹虫,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让他们…血债血偿!”
巨大的震撼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激愤在李长天胸中翻腾!这本小小的账册,重若千钧!它不仅承载着无数冤魂的血泪,更蕴含着足以颠覆整个河间府官场的力量!它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一扇通往更残酷、也更波澜壮阔战场的大门!
“但是…”激动过后,冰冷的现实如同冰水浇头,“我们现在…自身难保!漕帮在追杀我们,周文焕肯定也知道了账册的事…苏家…立场不明…这账册,怎么送出去?送到哪里?谁能信?”
“柳姑娘…”陈墨看向地窖入口的方向,“她一定有办法。而且…苏家…”他想起那辆从天而降的乌木马车和那枚失而复得的玉佩,“未必不能利用。”
就在这时!
“嚓…”
极其轻微的、如同枯叶摩擦的声音从头顶传来!紧接着,地窖入口那块厚重的石板被无声地移开一道缝隙!一道青色的身影如同没有重量的羽毛,悄无声息地滑落下来,正是柳红袖!
她依旧蒙着纱巾,但青衣上的血迹更多了,有几处明显的撕裂口,露出下面紧身黑衣包裹的玲珑曲线,也隐约可见几道新鲜的伤口。她的呼吸略显急促,显然刚经历了一场恶战。
“柳姑娘!”陈墨和李长天同时低呼。
柳红袖落地无声,目光迅速扫过三人,尤其在李长天肩头那再次被鲜血浸透的绷带和王大锤昏迷的状态上停留片刻。她没有说话,径直走到墙角,从一个隐蔽的暗格里取出一个不大的包裹,里面是干净的绷带、伤药、一小袋干粮和一个水囊。
她走到李长天身边,蹲下身,动作麻利却异常轻柔地解开他肩头染血的绷带。当看到那狰狞的、皮肉翻卷、边缘泛着青黑、深可见骨的伤口时,饶是她心性坚韧,眉头也微微蹙了一下。
“毒又扩散了。”柳红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她迅速清理伤口,将一种散发着刺鼻辛辣气味的黑色药粉均匀地洒在创面上。药粉接触血肉,发出轻微的滋滋声,带来一阵比孙老大夫手段更甚的剧痛!
李长天闷哼一声,身体瞬间绷紧,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落,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却硬是没发出一声痛呼。
“忍着。”柳红袖的声音依旧清冷,动作却加快了几分。她用干净的白布重新将伤口紧紧包扎好,又拿出一个更小的瓷瓶,倒出一颗碧绿色、散发着清香的药丸,塞进李长天嘴里。“嚼碎咽下,能暂时压制毒性和疼痛。”
李长天依言照做。药丸入口苦涩,但咽下后片刻,一股温润的暖流从腹中升起,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左肩那撕心裂肺的剧痛果然减轻了大半,连眩晕感都消退了不少。他长舒一口气,看向柳红袖的目光充满了感激和复杂。
柳红袖没理会他的目光,又去检查了王大锤的伤势,给他喂了些水,重新处理了几处严重的伤口。做完这一切,她才走到油灯旁,拿起水囊喝了一小口。
“外面情况如何?”陈墨迫不及待地问。
“漕帮彻底乱了。”柳红袖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依旧条理清晰,“刀疤刘逃回总舵,反咬一口,说是水鬼张勾结外人害死了阎霸,还想杀他灭口。水鬼张则指控刀疤刘想篡位,故意烧他货栈(她放的火被算在了刀疤刘头上),还杀了阎爷。笑面虎钱三炮趁机煽风点火,想坐收渔利。三伙人已经在总舵火并了一场,死伤不少。周文焕派兵弹压,抓了几个闹得最凶的小头目,暂时压下了火头,但矛盾已经不可调和。”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陈墨身上:“你们被刀疤刘抓走的消息,其他两个堂主也知道了。他们现在都怀疑账册在对方手里,或者被周文焕的人拿走了。周文焕…也在疯狂搜查账册的下落。全城的暗哨都动起来了。”
“那我们这里…”李长天心头一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