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城头,胜利的欢呼声浪如同实质般拍打着布满血污的垛口,震得残破的旗帜猎猎作响。然而,李长天周身却笼罩着一层冰冷的寂静。他望着契丹大营方向那渐次黯淡却仍在舔舐夜空的余烬,目光仿佛穿透了焦黑的营帐、散乱的辎重,落在那片被火焰吞噬的、陈墨最后消失的角落。体内奔腾的荒原暖流带着灼人的刺痛,支撑着他摇摇欲坠的身体,也燃烧着他心底那口名为“复仇”的熔炉。
“狼帅…”韩章拖着伤腿走近,独眼布满血丝,声音沙哑沉重,“契丹人退得极快,斥候回报,耶律大石营帐被烧毁大半,但…未发现其尸首。陈墨…还有那几位兄弟…只找到几具无法辨认的焦骸…和这个。”他颤抖着递上一块烧得变形、边缘焦黑的铁牌,上面模糊刻着一个“枭”字——夜枭营的信物。
李长天沉默地接过铁牌,冰冷的金属硌着掌心,带着灼伤后的余温。他没有看,只是紧紧攥住,指节因用力而发出细微的声响,仿佛要将那点残骸融入骨血。良久,他才抬起眼,目光扫过城下堆积如山的尸体、残破的攻城器械,以及远处赵铁柱溃军卷起的烟尘,声音如同冰河下的暗流:
“把找到的骸骨,厚葬。立衣冠冢,碑上刻名。”
“狼帅,那陈墨他…”韩章欲言又止。
“当活人祭奠。”李长天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传令全军:陈墨未死,功勋卓着,暂领夜枭营副统领,职衔擢升三级!待他归营,再行封赏!”
韩章一怔,随即独眼中爆发出理解的光芒。这是稳定军心,更是狼帅对陈墨不容置疑的信任与期盼!他重重抱拳:“喏!属下明白!”
* * *
接下来的日子,朔方城如同一个巨大的伤口,在喘息中艰难地舔舐愈合。清点伤亡、救治伤员、修补城墙、掩埋尸体…空气中弥漫着硝烟、血腥与腐臭混合的刺鼻气味。胜利的喜悦很快被沉重的现实冲淡,守军减员近半,物资消耗殆尽,赵铁柱虽败退,却未伤及根本,随时可能卷土重来。
李长天几乎不眠不休。他亲自巡视城防,安抚伤卒,处理堆积如山的军务。拓跋明月时常跟在他身侧,沉默地递上水囊或药膏,她那双琥珀色的眼眸,如同平静的湖泊,映照着他铁铸般冷硬的侧脸和眼底深处那抹挥之不去的阴霾与疲惫。她不再提“北疆之主”的话,只是在他偶尔因伤痛而微蹙眉头时,指尖会无意识地蜷缩一下。
这日,李长天拖着灌了铅般的双腿回到临时帅府,刚踏入院门,就被一阵激烈的争吵声吸引。声音来自后院原本堆放杂物的工坊。
“…老鲁头!你这老顽固!狼帅要的是能破重甲的利器!不是你这堆烂木头!”是王石头粗犷的嗓门,带着焦躁。
“放屁!你懂个锤子!弩臂不韧,力道何来?弓弦不韧,射程何存?你当弩箭是烧火棍,靠蛮力就能捅穿铁甲?”老鲁头的声音更高亢,充满了工匠特有的执拗。
李长天眉头微皱,推门而入。只见不大的工坊内烟雾缭绕,弥漫着木屑、焦糊和桐油的气味。王石头和几个亲兵正围着中央一个木架,脸红脖子粗。而须发皆白的老鲁头则像护崽的老母鸡,挡在一个蒙着油布的物件前,唾沫横飞。
“怎么回事?”李长天的声音不高,却让嘈杂的工坊瞬间安静下来。
王石头像见了救星,抢着道:“狼帅!您可来了!老鲁头这些天鼓捣些没用的玩意儿,说是能造出比三石强弩更厉害的杀器!可您看…”他一把掀开油布。
露出的物件,让李长天瞳孔微微一缩。
那并非传统的单臂弩或大型床弩。主体是一个半人多高的坚固木架,木架上固定着一个奇特的、由多层坚韧木片和牛筋复合叠压而成的弩臂,结构异常复杂。最引人注目的是弩臂前端下方,挂着一个方方正正、由硬木和铁箍制成的匣子,匣子正面密密麻麻开凿着数十个拇指粗细的圆孔,孔内隐约可见寒光闪烁的箭簇!整个装置充满了粗犷而精密的暴力美学,像一只蛰伏的、布满毒刺的钢铁蜂巢。
“这是何物?”李长天走近,手指拂过那冰冷的箭匣孔洞。
老鲁头浑浊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带着狂热:“狼帅!此物名为‘蜂窝弩’!是老朽琢磨半辈子的心血!您看这弩臂,用的是百年老柘木芯叠压野牛大筋,反复浸油阴干,韧劲十足!一次上弦,可蓄三倍于三石强弩之力!”
他激动地拍着那箭匣:“关键在这‘蜂窝’!内藏三十支特制短矢,以精铁机簧联动!弩臂激发一次,机簧带动箭匣内轮盘转动,三十支短矢可在一息之间,连绵不绝,倾巢而出!其速如电!其势如雨!专破重甲!五十步内,便是铁浮屠当面,也能给它射成筛子!”
“连绵不绝?三十支?”王石头等人倒吸一口凉气,看着那蜂窝般的箭孔,想象着三十支劲矢瞬间爆射而出的场景,头皮都有些发麻。
李长天眼中幽蓝的火焰跳动了一下。他经历过无数次血战,深知在狭窄的城头巷战、或是骑兵冲锋的瞬间,密集、持续、破甲的火力意味着什么!这“蜂窝弩”若真如老鲁头所言,将是改变战场规则的利器!
“试过?”李长天的声音依旧平静,但拓跋明月敏锐地察觉到他周身那无形的“场”似乎波动了一下。
老鲁头脸上兴奋的红晕褪去,露出一丝尴尬和肉痛:“试…试过小样。弩臂和机簧成了,可…可这箭匣连发,力道太大,木料和铁箍承受不住…炸过两次匣…废了好多好料…”他心疼地看着地上散落的碎裂木块和扭曲的铁箍。
李长天蹲下身,捡起一块崩裂的铁箍残片,断面参差,显然承受了巨大的瞬间应力。他沉默片刻,抬眼看向老鲁头:“你需要什么?”
老鲁头一愣,随即眼中爆发出希冀的光芒:“好料!顶好的料!弩臂叠层需要最韧的老柘木芯或桑木芯,年份越久越好!弓弦需要最上等的野牛背筋!尤其是这箭匣!”他指着那蜂窝状的铁箍木匣,“寻常硬木和熟铁箍根本扛不住连发的冲击!需要百炼精钢!要厚!要韧!还有机簧,需要最硬的精铁反复锻打淬火,尺寸丝毫不能差!”
百炼精钢?王石头等人脸色一苦。朔方城刚经历血战,铁料本就稀缺,百炼精钢更是军中打造将校兵刃的宝贝,哪里有多余的给这“吞金兽”?
李长天站起身,目光扫过工坊内众人,最后落在老鲁头满是皱纹却燃烧着执着火焰的脸上。他没有丝毫犹豫,声音斩钉截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