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城破后的第七日黄昏。
西城那巨大的废墟,如同大地上一块溃烂的疮疤,在料峭寒风中沉默着。数日前挖掘引发的几次惨烈塌方,吞噬了赵军和契丹几十条人命后,这里便成了双方默认的禁区。只有盘旋的乌鸦和不畏死的野狗,在断壁残垣间寻觅着腐肉,发出令人心悸的啼鸣和撕咬声。
废墟边缘,几个面黄肌瘦、裹着破烂皮袄的流民,佝偻着身子,在冰冷的瓦砾堆里徒劳地翻找着。他们眼神空洞,动作麻木,饥饿和恐惧早已磨平了所有希望,只剩下求生的本能驱使着双手。
“……听说了吗?赵大将军悬赏万金……要李狼帅的脑袋……”一个干瘦的老者哆嗦着,声音沙哑,仿佛被寒风割裂。
“唉……朔方……完了……全完了……”旁边的中年汉子木然地应着,用一根断木棍撬动一块石板,下面只有冻硬的泥土。
“刚才……我在那边……捡……捡到了这个……”一个怯生生的少年声音响起,带着一丝微弱的、几乎不敢相信的惊喜。他费力地踢开一块碎石,露出了下方一个被泥土半掩的、闪烁着微弱银光的东西——一个精巧的、刻着火焰与狼首纹饰的银质耳坠!
少年脏污的脸上绽开一丝光彩,他惊喜地捡起耳坠,小心地擦去泥土,那银光在昏暗中显得格外刺眼。他正要将其塞入怀中,这或许能换几块救命的干粮。
“啪嗒!”
一声极其轻微的、石子滚落的声音,从废墟深处传来。声音很小,但在流民们死寂的翻找中,却异常清晰。
少年和其他几人都是一僵,动作瞬间凝固,惊恐地望向声音来源——那是废墟深处一片摇摇欲坠的断壁下方,一个被巨大梁木和碎石封死的、深不见底的黑暗缝隙。
死寂。
只有风声呜咽。
“是……是野狗吧?”中年汉子声音发颤,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不……不像……”老者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片黑暗,身体微微发抖,“那下面……不是……都挖塌了吗?怎么会有……”
话音未落!
“轰隆——!!!”
一声沉闷的巨响猛地从废墟深处炸开!仿佛有什么巨物在内部猛烈撞击!紧接着,那片封堵缝隙的巨大梁木和堆积如山的碎石,如同被无形的巨手从内部狠狠推动,猛地向外崩裂、垮塌!
“啊——!”
“塌了!又塌了!”
流民们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向后逃窜,尖叫着滚下废墟斜坡。
烟尘如同黑色的巨兽,再次从缝隙中狂涌而出,瞬间弥漫开来。在翻腾的烟尘和滚落的碎石中,一个身影,缓缓地、极其艰难地,从那仿佛地狱之口的缝隙深处,爬了出来。
他几乎不成人形。
身上裹着一件破烂不堪、沾满黑褐色污垢(血与泥土的混合物)的皮甲,样式是契丹人的。裸露的皮肤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尚未完全结痂的狰狞伤口,有些深可见骨,边缘翻卷着,被冻得乌紫。最骇人的是肋下那道巨大的贯穿伤,虽然被某种粗暴的方式(可能是烧灼或泥土封堵)暂时止住了血,但皮肉翻卷,如同一个狰狞的黑洞。
他的头发纠结成一缕缕,沾满尘土和凝固的血块,遮住了大半张脸。但从发丝缝隙中透出的那双眼睛,让侥幸回头瞥了一眼的少年,瞬间如坠冰窟,全身的血液都冻僵了!
那不是人的眼睛!
没有愤怒,没有悲伤,甚至没有痛苦。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凝固的、如同万年冻土般的冰冷!那目光扫过逃窜的流民,扫过这片残破的天地,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在看一堆毫无意义的死物。只有当他目光掠过少年手中紧攥的、那枚在烟尘中反射着微光的狼首银坠时,那深潭般的眼底,才极其细微地波动了一下,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他的一条腿似乎受了重创,以一种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每一次移动都伴随着骨骼摩擦的轻微“喀嚓”声和压抑的、从喉咙深处挤出的、如同野兽负伤般的低沉嘶气。但他似乎感觉不到痛楚,只是用双手和那条相对完好的腿,支撑着身体,一寸寸地向外挪动。
他的右手,死死握着一柄刀。
一柄造型极其古拙狰狞的契丹长弯刀——吞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