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盐渍的肉类,不论飞禽走兽水族,腥臊味都消散许多。但你用的鸭子,是沿途码头买的活鸭吧?清汤煮来,骚味的确重些。回头我让御厨的人给你拿块婺州火腿来。你切成片,和鸭肉、芋头同煮,可以去骚增香。”
“哦,如此,那岂非汤中又多一件荤肉?”姜午阳脱口而出。
穆宁秋与冯啸都现了诧异之色。
既不食素,汤里放多一份荤肉,有何区别?
柳洵面上,则有古怪的阴戾一闪而过。
在被徒弟与越羌两位上官看到之前,柳洵已恢复了和颜悦色,解释道:“我这徒儿,因跟着我画佛像,渐渐奉行吃三净肉。”
“三净肉是什么?”冯啸问道。
“眼不见杀,耳不闻杀,不为我杀,是为三净肉。所以,午阳去码头时,只捡贩子已经杀好、原本就准备卖给酱货铺子的鸭子买。”
穆宁秋恍然悟道:“我想起来了,羌人贵胄,这些年亦多有吃素者,有净素、果素、花素、腐素之分。若暂时离不得肉食的,便可依着三净肉的章法去吃。”
冯啸估摸着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吃素,但她时下,已非那个在冯府和姑妈家都言行随性的快意少女,只口气平和道:“火腿,不也是三净肉么?”
姜午阳摇头:“吃三净肉者,本意是不促成杀生。而庖厨里多用一份荤肉,就是在实际上多促进一次杀生。所以……”
冯啸温和地笑笑,表示理解了。
她本来就没想和姜午阳往深里辩论。她的时间,不是花在这上头的。
柳洵似怕得罪冯啸这位公主的亲信,转圜道:“午阳画菩萨,眉眼神韵日渐长进,应与心向茹素有关。我这一门,从师祖辈就以画佛立的门派,老夫又听南来钱州的高僧说,西羌的菩萨造像与洞窟壁画,浩若星辰,是以老夫虽届天命之年,仍愿陪公主远嫁。两个徒儿里,有一个能得老夫真传的,老夫便知足了。”
冯啸佯作漫不经心道:“康娘子,画得也不错啊,公主赞她,山石云气画得好。”
“咏春是个好孩子。但女娃娃,画山水花鸟尚可,佛家造像,终难成气候。冯阁长,老夫只盼着,咏春能在羌国找个诚心如意的夫婿,就好。”
穆宁秋今日,是头一回与柳洵细致地打交道,却越听越不喜这人的调调儿。
他觑向冯啸,见她对柳洵那番“女子难成气候”的言论,没什么不悦的反应,而是表情淡然、但眸光明亮地打量画室陈设。
“柳公,这缸里的植株,姿态颇美,是何品种?”冯啸踱到长桌那头,饶有兴致地欣赏越瓷莲缸里,浮水而生的一蓬绿叶。
“是芋头,”柳洵顺手拿过几张小尺幅的宣纸,展示给冯啸,“阁长请看,这叶子的弧线,是不是很像莲花瓣?老夫也是因为爱吃芋头,此前忽发奇想拿芋头当莲藕似地养在水中,才晓得芋头的叶子如此好看。老夫与徒儿画莲花宝座时,正可借鉴。”
冯啸赞道:“画师的眼里,果然处处皆是真善美的大学问,本官佩服。柳公,我与穆枢铭告辞,公与徒儿完成羌王肖像的大作后,再遣人来知会我们。”
“必不负二位所冀。”
出得柳洵的舱房,穆宁秋随冯啸走了一段甲板,两次将“这位柳公言谈不甚讨喜”的话咽了回去。
他怕她觉得,他口舌浮浪、轻易在背后论人是非。
如此沉默地行到船中央,冯啸才悠悠开口道:“汤里多几份荤肉,才鲜美,是不是?杂鱼浓汤,就是这般。”
穆宁秋听她提及润州月夜的那碗杂鱼面,不由勾了勾唇角,会心一笑。
但他仍有直觉,冯啸对大越自家带来的这柳氏师徒三人,似在有意地观察。
就像一个有经验的厨子,不紧不慢、但留了心地翻检食材。
她只在至亲殁亡的一段时间里,会失控,会木讷。
而一旦走了出来,恢复既有的心性与脑力,她是个情绪沉稳、行事谨慎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