漳水的风,裹挟着初春的寒意,吹过砺刃谷新立的赤底黑龙旗,也吹过水营码头笨拙操练的呼喝声。李长天赤足踏在冰冷的河滩碎石上,细小的棱角硌着脚底,带来一种清晰的刺痛,驱散着连日血战后的疲惫。他望着河面上五艘初具雏形、正随着赵铁柱嘶哑号令缓缓转向的快船,目光沉静如深潭。
柳红袖无声地出现在他身侧,带来南面云梦泽最新的风信:“混江龙吴大疤瘌…应了刘铁鞭的邀约。三日后,于云梦泽边缘的‘野鸭荡’设‘英雄宴’,遍邀漳水、云梦各路‘豪杰’…帖子,也送到了我们这里。” 她递上一张揉得有些发皱的烫金请柬,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邀请“李长天首领”赴宴的字样,落款是一个狰狞的刀疤印记。
“英雄宴?” 李长天嘴角扯出一丝冰冷的弧度,“鸿门宴吧。吴大疤瘌想借刘铁鞭的刀,掂量掂量我这颗新冒头的钉子,顺便…看看能不能把漳水也划拉进他的碗里。” 他掂量着那份奢华与匪气并存的请柬,指尖传来硬纸的粗粝感。
“大哥,不能去!” 拄着拐杖、脸色依旧苍白的赵铁柱闻讯赶来,独眼中燃烧着警惕的火焰,“吴大疤瘌那老水贼,出了名的笑里藏刀!刘铁鞭肯定埋伏了刀斧手!这就是个坑!等着我们往里跳!”
陈墨也匆匆走来,眉头紧锁:“铁柱说得对!大哥身系砺刃谷安危,岂能轻入虎穴?况且…我们根基未稳,水营新立,实在不宜与混江龙这等巨寇正面冲突!不如…虚与委蛇,派人婉拒?”
李长天没有立刻回答。他赤足碾过一颗尖锐的石子,脚底传来清晰的痛感。他望向漳水浩渺的南方烟波,仿佛能穿透重重水路,看到野鸭荡那场即将开席的“英雄宴”。拒绝?便是示弱,坐实了“根基未稳”,更给了吴大疤瘌和刘铁鞭联手发难的借口。去?确是九死一生。
“去,自然要去。” 李长天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但不是我去。”
众人皆是一愣。
李长天目光转向陈墨:“墨之,这趟‘英雄宴’,你去。”
“我?!” 陈墨如遭雷击,脸色瞬间煞白!让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去闯那龙潭虎穴般的匪窟?
“对,就是你。” 李长天看着他,眼神锐利如刀,“吴大疤瘌摆的是‘英雄宴’,请的是各路‘豪杰’。我李长天是‘泥腿子’头领,是他们的眼中钉!但你陈墨不同!你是前朝宰相之子(此身份尚未公开,但李长天已知晓),是读书人!是‘士’!他们可以看不起泥腿子,可以提防草莽枭雄,但对一个顶着前朝宰相名头、手无寸铁的读书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反而不好直接动刀!”
他走近一步,声音低沉却极具穿透力:“你去,不是去打架,不是去拼命。是去讲!讲我砺刃谷的《均田令》!讲我们为何造反!讲这天下不公!讲那周阎王如何屠戮百姓!讲刘铁鞭如何盘剥乡里!讲…讲我们愿与天下豪杰共抗暴政、共享太平的志向!” 他猛地一拍陈墨的肩膀,力道之大,让书生一个趔趄,“把你的满腹经纶,把你的三寸不烂之舌,都给我用上!让那些水匪、豪强听听,什么叫做大义!什么叫做人心!”
陈墨被拍得肩膀生疼,心中更是翻江倒海!让他去匪窟讲圣贤道理?这…这与送死何异?
“大哥!这太危险了!墨之他…” 赵铁柱急道。
“危险?” 李长天打断他,目光扫过众人,“在这乱世,何处不危险?谷口守城不危险?鬼见愁烧粮不危险?乱葬岗突围不危险?墨之!” 他再次盯住陈墨,“你是读书人,你的战场不在刀山火海,在人心向背!在唇枪舌剑!这一趟,若能说动一两个摇摆不定的寨主,若能离间吴大疤瘌和刘铁鞭,便是泼天大功!若不能…” 他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决绝,“…那便用你的血,告诉天下人,砺刃谷的骨头有多硬!让那些想对我们动刀的人,掂量掂量代价!”
陈墨浑身剧震,脸色由白转红,又由红转白。他读圣贤书,心怀济世之志,却从未想过要以这种方式、在这种地方践行。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心脏,但李长天话语中那沉甸甸的信任、那关乎砺刃谷存亡的重托,以及那“以血明志”的悲壮,却像烈火般灼烧着他的灵魂。他闭上眼,仿佛看到王家庄分田时百姓狂喜的泪水,看到谷口血战中倒下的兄弟,看到赵铁柱奄奄一息的脸…
再睁开眼时,陈墨眼中虽仍有恐惧的残余,却被一种近乎殉道般的决绝所取代。他整了整沾满灰尘、早已不复昔日光鲜的儒衫,对着李长天深深一揖,声音带着颤抖,却异常清晰:“学生…领命!定不负大哥所托!此去野鸭荡,纵是龙潭虎穴,学生也要…以墨为刃,以舌作枪!”
“好!” 李长天眼中精光爆射,“红袖!你挑两名最机警的好手,扮作书童,随墨之同去!记住!你们的命,第一要务是护住墨之周全!不到万不得已,不许动手!”
“明白!” 柳红袖重重点头。
“铁柱!” 李长天转向赵铁柱,“水营操练,一刻不能停!五日之期不变!另外,给我挑三十名水性最好、胆子最大的兄弟!随时待命!”
赵铁柱独眼中闪过一丝明悟,用力点头:“大哥放心!水里火里,兄弟们跟着你!”
三日之后,云梦泽,野鸭荡。
此地水网纵横,芦苇如海,烟波浩渺。一处地势稍高、相对开阔的湖心岛被布置成了宴席之所。岛上临时搭建起巨大的芦棚,棚内铺着抢来的华贵地毯,粗陋的木桌旁却摆着金银器皿。空气中混杂着烤肉的焦香、烈酒的辛辣、湖水的腥气以及一种不加掩饰的草莽匪气。
各路“豪杰”已然齐聚。有盘踞一方水寨的寨主,有啸聚山林的悍匪头子,也有像刘铁鞭这样勾结官府的地方豪强。个个奇装异服,面目凶悍,身边跟着杀气腾腾的亲卫。吆五喝六,猜拳行令,喧嚣震天。主位之上,端坐着一个身材异常魁梧、如同铁塔般的巨汉。他满脸横肉,一道狰狞的刀疤从左额角斜劈至右嘴角,如同趴着一条巨大的蜈蚣,正是威震云梦泽的混江龙——吴大疤瘌!他眼神睥睨,带着审视猎物的玩味,粗壮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铺着虎皮的座椅扶手。
刘铁鞭坐在吴大疤瘌下首,脸色阴沉,目光不时扫向入口方向,带着刻骨的怨毒和一丝迫不及待。
“砺刃谷使者到——!” 一声高亢却带着明显嘲弄的通传声响起。
喧嚣的芦棚内顿时一静!所有目光齐刷刷投向入口!
只见陈墨穿着一身洗得发白却浆洗得笔挺的儒衫,头戴方巾,面容清癯,在两名精悍“书童”(实为柳红袖手下精锐)的护卫下,缓步走入这充满野性气息的匪窟。与周围粗犷凶悍的环境格格不入,如同一滴清水落入了滚烫的油锅。
“哈!这就是李长天派来的使者?一个酸秀才?” 一个袒胸露乳、满身刺青的水匪头子首先发出哄笑。
“李长天是怕死不敢来,派个替死鬼来糊弄吴爷吧?” 另一个寨主阴阳怪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