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拔弩张的气氛已凝固成霜,李邦华顾视四周同僚们紧绷的面孔,他心中暗叹——
如今这僵局之下,以死相谏的法子早已成了明日黄花。
毕竟对峙双方皆是饱读诗书的文官,死谏这柄利器,唯有在群情如沸鼎腾波时挥出,方能借势斩断那层叠的困局。
可眼下这般暗流涌动的僵持,死谏不过是石沉死水,激不起半点涟漪。
所谓进退有据的辩论之道,在此刻也全然失去了效用。
他每抛出一句铿锵论点,便如投石入沼,旋即被对方滴水不漏的反驳搅碎成泡影。
那唇枪舌剑你来我往间,字字句句都似淬了毒的暗器,精准刺向对方话语的软肋。
至于引经据典、以青史为鉴的论调,更是苍白无力。
谁又能料到百年后的史官会如何秉笔?或许青史上只会留下寥寥数语:
崇祯十七年,文官内讧,争辩终日,终无定论。
想到此处,他喉头涌上一阵苦涩,望着殿外渐渐西沉的残阳,只觉满室暮色愈发浓重。
夏日的阳光,毒辣地将所有人包裹。
李邦华捻着胡须的手指微微发颤,陈良谟垂眸盯着脚下的影子,王章紧攥着袖中的笏板,李建泰则来回踱步,靴底与青砖相撞的声响格外刺耳。
一番唇枪舌剑、苦思冥想后,竟只剩下“请辞”这步看似决绝的终极大招。
这招如同双刃剑,出鞘便再难回鞘。
一旦递上辞言,君臣间那层微妙的平衡即刻碎裂,再无斡旋修补的可能。
皇帝纵然会因顾及“明君”的名声,在舆论压力下稍作妥协。
但被请辞的臣子自此便如被打入冷宫的弃子,纵使有经天纬地之才,也难再获重用。
最终等待他们的,不过是一纸告老还乡的诏令,在暮色斜阳中踏上归乡之路。
可奇怪的是,想到这里,几人眼中竟不约而同地闪过一丝释然。
在文官集团的世界里,此举恰似壮士断腕的壮举。
一旦成功,文人最珍视的清名便会如璀璨星辰般高悬天际——
同僚的赞誉会化作锦簇繁花,门生的传颂将织就锦绣华章,史官的笔也会在青史上郑重落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用半生仕途换千秋美名,于这些将名声视若性命的文人而言,倒像是饮鸩止渴般。
在苦涩中尝到了隐秘的胜利滋味,恍惚间竟生出一种飞蛾扑火般的悲壮豪情。
争辩声已然未外传出,只有低声讨论,以及夏日蝉鸣忽远忽近,令人莫名有些烦躁。
忽有惊雷炸响般的断喝破空而来。
都察院二十五位御史官袍翻飞,国子监祭酒与五位博士神情肃穆,礼部六位官员、工部两位官员亦步亦趋。
三十九人如同被同一根丝线牵动的提线木偶,齐声怒喝:\"呔!\"
刹那间,现场陷入死寂。
众人动作整齐划一,将乌纱官帽稳稳端在手中,仿佛托举着毕生清名。
他们挺直脊背,目光如炬,集体朝着御座方向深深躬身,震耳欲聋的呼声在殿内激荡回响:
\"请陛下允许微臣辞官!\"
三十九道声音交织成浪,竟无半分参差,宛如同一人发声,惊得一众官员呆愣住,似乎连蝉鸣的聒噪声也被镇住。
这整齐划一的请辞宣言,恰似一柄锋利的青铜古钺,重重劈在君臣之间,将现场的空气都割裂出一道凛冽的裂痕。
施邦曜面色涨得紫红,脖颈青筋暴起,怒目圆睁如铜铃,声嘶力竭地咆哮:
“尔敢!”